第一章蓥华山下白屋贫(1)
夕阳在乱峰之间徘徊。在川西平原西陲、川西高原东麓的崇山峻岭间,一条山路蜿蜒而下,来自白云深处,去向苍茫天际。一个青年骑着辆破旧自行车迅急地行驶。自行车爆了胎,车轮在石头路面上撞击出刺耳的笃笃声,行驶困难。那青年象是古代六百里加急的信使,决不疼惜坐骑,只顾猛蹬,汗水在满是尘土的脸上形成几道溪流。在一些过险过陡的路段,他不得不推车步行。推推骑骑,翻过一道山梁,前方路旁村舍数点,远远望去,小如蜂房;山田里村民牵牛荷锄晚归,微似蚁蛭。青年见到这个山村,破颜笑了起来,对,就是这里。八年前那一次,也是翻过这道山梁,就到了这个村子。她的家是在村子的最西端。一个急刹车,他在一颗伞盖似的大树下的几间草房前停下,跳下车来。八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小孩)的记忆需要核对一下,于是他在夕阳最后一缕光线里打量草房:草房共四间,低矮破旧,东首的山墙外接了半间偏房,一段红筒瓦烟囱穿草而出,却没有炊烟冒起。中间堂屋的板门虚掩,两边墙上各有一个窗洞,象盲人的两个眼窝,与陌生的来客对视。青年裴文高中刚刚毕业,在家苦等大学通知书。这天下午,通知书到了。这是个天大的喜讯,我是大学生了!我是大学生了!他要把喜讯告诉全世界,但应该最早分享喜讯的人爸爸妈妈,却不在家里。
裴文一分钟也安静不下来,向邻居借了自行车,就向蓥华山里骑去,要把喜讯告诉一个人。这个人对他一定非常重要,让他急着赶去相见,在自己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以至于连父母亲也来不及告诉。这就是席敏的家,没错。八年前的记忆还依稀仿佛。虽然八年没有来过,六年来却和席敏朝夕同窗他们俩初中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学。他们不但是同学,还有另一层关系,席敏的妈妈是裴文外婆的干女儿,所以他们就成了干表兄妹,自然就比一般的同学亲近。在等待大学通知书的分分秒秒的煎熬中,其中有一份煎熬就是为着她。他们同时高考上线,能同时被录取吗?在穷乡僻壤的蓥华山沟沟里,同时飞出两只金凤凰的几率存在吗?裴文接到通知书的一刻,喜悦是双重的:席敏的成绩比我好,分数比我高,我拿到了通知书,她又怎么会拿不到!但当他站在她家门前时,心里却出现了一丝阴翳,她拿到大学通知书了吗?席敏一家欢迎这个远客的到来。席敏的父亲席德是个老实的农民,年轻的时候在北方服过兵役。母亲徐佩瑾身体不好,裴文很早就听席敏说过,但没想到她卧病在床,裴文后悔没有为病人买点礼品。这是个一贫如洗的家庭,一望可知。席敏愁惨的表情浇了裴文一盆冷水,难道她没有被录取?那么自己的喜讯该不该和她分享呢?席敏告诉他,她的通知书收到了,指了指堂屋正中的神龛。裴文大喜,借着木板墙缝隙透过来的灯光,看到正中墙壁上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下面支起一块厚木板,算是神龛,却没有香炉之类的东西,只有一本旧历书,蒙着一层灰尘。历书旁边放着一只大牛皮纸信封,裴文一看,和自己的一模一样,不正是录取通知书吗!他马上掏出自己的通知书交给席敏,笑道:我的也到了,今天下午到的!两人分别阅读对方的通知书。裴文大声念了出来:重庆大学信息工程专业。好啊,敏妹,是第一志愿录取!他看到,学费是每年四千元。他明白了他们一家人没有一点喜气的原因。席德做好了晚饭,请客人落座。裴文见桌上一碗是炒空心菜,另一碗是鸡蛋汤,汤面上漂着几片空心菜叶子。主食是半盆稀饭,裴文见稀饭有点特别,里面有许多绿色的叶子。裴文喝了一口稀饭,味道很怪。席德说:这是观音草的叶子,对肺病很有好处。一个老中医告诉我的,自从你徐姨妈病了,就都这样煮稀饭。你吃不惯?裴文连忙说:吃得惯,好吃。席敏侍奉母亲吃了饭,才坐到桌边吃饭。晚上裴文和席德挤一张床,临睡前,叔侄俩摆了一会龙门阵。裴文说:席叔,敏妹考上大学了,太好了。席德没出声,过了一会才说:你也考起了,哪家大学?西都大学,建筑系。敏妹的专业是个好专业,将来一定吃香。席德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问裴文:你们一年交多少钱?四千二。席德往床头一靠,又是沉默,困倦地闭上了眼睛。裴文只好睡了,尽管还有很多关于席敏的话要问。睡到半夜,席德翻了几个身,突然坐了起来,说:我一定要让敏敏读上大学!
裴文一骨碌爬起来,似乎看到了他的眼睛一闪,对!一定要让敏妹读上大学!黑暗中席德的眼睛放出光来,我要到战友们那里去借钱。明天就去。席德清楚,到战友处借钱是最后的希望。家里因妻子的病已经欠下了一笔账,他去年的小本生意又亏了本。他能让女儿把高中读毕业,在山沟里已经算是稀有的了。次日一早,裴文惦念父母,赶回家里,把喜讯告诉他们。父母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但还不至于绝望。
裴父立即着手准备学费。其实他在一年前就开始准备了:家里哪些东西能卖多少,哪些亲戚能借多少,哪些朋友又能借多少,心里早就有预算的。但四千二这个数字仍然太庞大,超过了他的预想。他把困难埋在心里,向儿子作了保证。裴母则准备宴请亲朋好友,庆祝儿子考上大学这在山里是多么荣耀的事啊!裴家欢庆了一天。亲朋好友把裴文捧上了天,裴文喜得不知今夕何夕天上人间。
第二天是茶源坪镇赶集的日子,裴文骑着加重自行车,一早就走了二十里路,来到集上。当然,自行车胎已经补好了,还上了润滑油(菜油代替),所以骑起来轻松很多。在剩下的十多天假期里,他还要骑着它谒师访友。因为临近农忙,街上行人稀少,只有铁匠铺前顾客拥挤,山农们来修理镰刀锄头等农具,以备秋收。裴文到几家服装店转了转,磨破嘴皮,购得了一件女式衬衫和一条长裤。又买了些水果糕点,掉转车头向山里骑去。很快当然是他的感觉就到了席敏家,还不到中午。他想,席叔该筹到钱了吧,和敏妹同上大学,是何等美事!没有人迎接他,房门紧闭。敲门时,听到徐佩瑾微弱的声音说:门没有闩,进来吧。裴文进屋走到她的床前,叫声徐姨。徐佩瑾十分意外,因为裴文前天来过昨天才走,没想到他今天又来看望自己。裴文把水果糕点还有十个鸡蛋,放在桌上。鸡蛋是裴母特意让裴文捎来的。裴文说:这套衣服,是我妈给敏妹买的。徐佩瑾连忙道谢,激动得咳嗽起来。谈话中,裴文问:席叔回来了吗?徐佩瑾带着哭音说:出了事啦!老天爷,你不长眼呀!他怎么啦?裴文惊得站起来。出了车祸,天啊徐佩瑾噎住了,说不下去。裴文忙给她到了杯水,好半天才听她说清楚原委:今天一早村上来人报信,席德昨天夜里在回村的路上出了车祸,正在镇医院救治。席敏已经照顾他去了。
裴文急忙问:车祸严重吗?不知道,不知道啊!文文,你帮帮徐姨,去医院看看好不好?敏敏一个小丫头,我不放心啊!她强支撑起身子,带泪的眼睛里满是求恳。您别急,我这就去。跳上自行车,原路返回,直奔镇上。耳边风声呼呼,车速达到极限,愁绪压得自行车吱嘎乱响。到镇医院时,已经下午两点,裴文又饥又渴,衣服几乎湿透。茶源坪镇医院只有两间病房,是由一座巨大的仓库改造的,破旧不堪,阳光透过屋顶大大小小的漏洞,投影在潮湿的泥地上、病床上。裴文先是看见席敏还是前天那身衣服,打着补丁的衣裤都显得太肥大,也许是徐佩瑾穿过的旧衣吧。她的神情拘谨懦弱,和她母亲一样,脸上带着泪痕,看着病床上的父亲,一筹莫展。裴文轻轻叫了声:敏妹!
席敏嘴唇动了动。起身坐到父亲的病床边,把凳子让给裴文。病床上,席德睡着了,眼窝乌青,脸色蜡黄。左脚小腿及脚踝缠着绷带,身体其他部位无异状,裴文略感放心,看来他只伤了脚。他想详细询问席敏,却见她无声地流下泪来,只好把话吞回肚里,换成安慰的言语。裴文到诊室找到主治医生,询问席德的情况。这是一个身材臃肿的老头,白大褂脏兮兮的,皱着眉头说:你问车祸那个?有点麻烦哪!咋个麻烦?他给摩托车撞了,估计踝骨裂了缝子你问什么麻烦?这还不麻烦吗?有没有碎骨还不晓得,还不麻烦吗?我们这里根本没有透视设备,所以内部不清楚,这就是麻烦。你是他儿子?不,我是他侄儿。能做主吗?这恐怕不能,但可以和他的家人商量办。那好,小伙子,我建议你们马上转移到县医院,人家才有设备,知道吗?免得以后麻烦。好的,医生,谢谢您。我想再请问一下,目前都采取了些什么治疗措施?
要说麻烦呢,他也是运气,骨头没有断。但是肿得厉害,我们给他上了消炎止痛的药用的都是最好的东西,这个你要晓得哈!但是,病人太急躁,甚至拒绝接受治疗,这个我搞不懂。一听说要向县上转移,他就骂我们吃黑钱,整他。还打碎了东西。这不是狗咬吕洞宾吗?麻烦哪!裴文无法答话。老医生又说:我估计他精神上有点问题,象受了什么刺激。裴文谢过医生回到病房,安慰席敏,她刚刚收住的泪又下来了,裴文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席德醒了,看见裴文,精神一振,招呼他坐下。席敏倒了开水,服侍父亲吃药。席德吃了药,和裴文谈了几句,吩咐席敏:这里有你文哥看着,没事儿,你回家去,你妈是离不得人的。席敏犹豫说:你的身体叫我怎么放心?席德把女儿拉近身边,低声说:乖女儿,爸爸借到学费啦。咦,不相信爸爸?
席敏紧紧盯着爸爸的脸,我不信,几千块钱那么容易借?爸爸,你别这样,我读不读书,算不了什么。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你从小到大想一想。席敏见爸爸的脸兴奋得涨红了,将信将疑。裴文在旁边听席德这么说,不由得大喜。但随即发现席德脸上肌肉跳动,眼睛射出异样神采,想起刚才医生的话,隐隐觉得不对,莫非他真的精神有点问题了?听他说话,却又并非语无伦次。席德更显亢奋,乖女儿,准备着去重庆就是了。你回去照顾妈妈,这里有你文哥。文文,你不会讨厌我这老头子,不在这里陪我哇?裴文连忙说:我来就是照顾你的。席德拍了一下床头,那太好了。敏敏,你还不走?席敏将信将疑,忽喜忽忧,听从了父亲的话。裴文送她出医院。席敏说:爸爸就交给你了。
放心。敏妹,有了学费,我真替你高兴。你不知道我为这事有多担心。你相信爸爸?我当然相信席叔。席敏埋头走路。裴文说:放心回去,照顾好妈妈。这里如果有事我会来告诉你,我不来就说明没有事,你就别离开你妈妈。席敏点点头,一径去了。裴文回到病房,挪凳子坐下。席德躺着,很是不安,眼睛看着西侧缝隙漏进来的斜阳,问裴文:几点了?不到六点吧。唔,该吃晚饭了。还早呢。不早了,走吧!您能走路?席德笑道:可以,走啊。说着就要下床。裴文按住他,还是我去打饭吧。没事,我能走。这点肿胀不碍事。下了病床,左脚着地时,痛得皱了一下眉头,但还能走。裴文扶住说:别勉强。医生说最好去县医院透视一下,把伤处骨头看清楚谁听他们的鬼话,他们光晓得捞钱。这些把病人当摇钱树的杂种。说着就一瘸一瘸地走出去。裴文阻拦不住,只得同他一道来到街上,在一家小馆子匆匆一饱。席德嘴一抹,起身就要回医院,象赶时间一样,令裴文不解。回病房后,护士来给他打了针。天黑了,病房里只有他们二人,显得更空旷,角落里黑黢黢的,象一座地下墓室。昏黄的灯光把一根横梁的黑影投到席德的病床上,就象一把利刃把他的身体切成两段。四周很安静,街上偶尔有车辆的声音传来,还有就是蚊子的嗡嗡声。席德神经质地四面看了看,竖起耳朵听了听,对裴文说:你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干什么?裴文不解。你去看看!席德有点不耐烦了。裴文走出门口看了看,哪里有人?好,席德高兴起来,你坐床边来,对,再靠近点,再近点,对,就这样,我要和你说话。裴文尽量靠过去,已经闻到他身上的汗味了,但席德还叫他把头靠近些。他靠得越近,席德的话声就越低,这就适合谈一个秘密了。裴文问:刚才您说学费借到了,是真的吗?
文文,坐着别动,我正要和你说这个。灯光从屋顶泻下,使他的眼窝形成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说敏敏的事让我睡不着。大约鸡叫头遍前两个钟头,我就起床收拾停当,要去智阳。文文还熟睡,这小子有福气,吃睡香甜,睡着了还带笑容。他也收到大学通知书了,能不笑吗。敏敏就惨了,家里的情况她清楚,我看得出她心如槁木死灰,没抱上学的希望。看她这样,我心如刀割,不是形容,我真的感到那把刀在我肚子里搅啊。我这个爸爸当成这样,不如死了好。但是我是家里的主心骨,不能垮呀。所以,我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让她上学,哪怕用命去换。还有佩瑾,她病了大半年了,也要尽快想办法。智阳是唯一的希望,那里有两个战友,混得都不错,只是近几年走动少了点。在部队的时候,我们处得不坏。我在山路上走得很快,走了几十年了嘛,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一路上,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敏敏老死在山沟沟里,象她的妈妈,奶奶,外婆一样。到茶源坪时,天还没亮。在候车处走了几千个来回,才等来第一班车。到智阳时也还早,但时间得抓紧利用,我决定先找老罗。在这两个战友里,他和我关系更近一层,当然,老石也不错。直接找到老罗单位上,某大型机械厂,他是那里的高级干部,如果无官不贪这句话成立,他应该很有钱,说不定几千块钱对他来说象拔根毛。我进入他办公室,那办公室装修之精美,我没法形容。我突然有点虚火。幸好办公室里只有老罗一人。他显得比我年轻二十岁。他那副神态使我有点不敢走近他。但我必须向他谈,谈难处,谈敏敏的大学,借钱的话我也直接说了。他的脸拧得出水来。我想,他不愿意借钱,也总得说个借口吧,可是他硬是没有一句话。我满头满身大汗,心里却凉得象蓥华山上的冰雪。接着我又谈部队时的事,没谈几句,有人找他,他钻进轿车走了。我没有时间咒骂他,因为我已经被绝望弄得剩一口气了。老石是最后的希望,我马上赶到他的单位,也是一家大单位,一打听,他不在,说是半年前得了心脏病一直住院。问明地址,我马不停蹄赶到那家医院。心里打鼓:老石可巧得了病,借钱的话怎么出口?说不定他自身难保,家底都医光了。我垂头丧气,象寡妇死了独生子无望了。在医院门口徘徊了一阵,欲哭无泪。这时,有病人来医院就治,一对年轻夫妇抬着一个老汉直奔急诊室,少妇哭道:省医院都说没救了,这里恐怕也那男子劝道:别顾着哭!不管有救没救,死马当活马医吧!死马当活马医吧!这句话令我一震,对,死马当活马医!既然来了,何妨一见,最多又是一个老罗。我来到老石病房门外,透过半玻门看到一群白大褂围着病床正在急救,却看不到病人的脸。我的手心全是汗水。过了一顿饭时间,医生才工作完毕退出房间。医生得知我想看望病人,严肃地告诫我:病人有生命危险。必须保持绝对安静。你是他什么人?我跟他是亲如兄弟的战友。我刻意把我们的关系抬高了高度。只能呆十分钟。别让病人激动。我蹑进病房,只见老石睁眼瞪着天花板,象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我挨近病床,一股浓浓的药味混合着死人的气息让我干呕了几下。他皮包骨头,看不出什么东西表明他还活着。昔日军中白马王子,如今落到这步田地,谁料得到啊。看到他这幅死了九成九的样子,我的心往下沉,往下沉我还能向他开口?我呆站着,不敢动一下手指,或者眼皮。一个声音说:快走了吧,悄悄走了吧,这个死人能帮你什么呢?我灰心极了,却抬不起脚步。我突然看见他的眼球转动了一下,直愣愣地盯着我。我心里发毛,硬着头皮说:老石,我来看你啦。你,你是谁?他的嗓子象吞吃了一块炭火,语音倒也连贯,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席德,老战友席德。是住在蓥华山上的席德吗?没想到他陡然间来了精神,眼睛有了神采,手脚也动了动。是的。我不敢让他多说话,所以尽量说得简短。咱们有日子没见面啦。你气色不错,蓥华山的青山绿水养人啊老石脸上现出羡慕的神气。我不敢顺着往下说,怕他耗费精神,只唔了一声。还是十二年前吧十二年还是十三年?我和那不争气的小畜生到你山上避暑。城市象蒸笼,你那儿却要穿两件衣服空气是天然氧吧,水呢,我没见过那么纯净的水他象是自顾自回忆,而不是和老战友谈话,脸上现出红晕,嘴角含着微笑。好好养病,老石。病好了,再到我那儿避暑嘛。我说。我现在就想去。住院三个月,快成活死人了。真想去呼吸山里的空气,在山溪里痛快地洗个澡啊!我鼓励他尽快把病养好。清净,没有楼房,没有汽车,没有工厂,没有电脑一切都是原始的,人性的,天然的。那才是理想的居所他象在描绘梦中的美景,似乎同时看到了那美景,眼睛里忽闪着光。那你退休后干脆搬到山里来住嘛。我象哄小孩似的说。在你家避暑短短一个星期,却让我回味了半辈子。干吗不多住些日子呢,后悔啊我羡慕你,老战友!我甚至羡慕山里的一块石头,一棵草,一棵树,还有山顶的雪,云海,佛光,圣灯好地方啊!我心里越来越堵得慌了,他这是扯哪里去啦?什么山山水水,花花草草?我没时间听一个快死的人的呓语,我是来借钱的,借不到钱,我可能比他早死。老石把头侧向我(他的头居然还能转动,令我很惊讶),盯住我有几秒钟,说:我们退伍转业到四川,一晃快三十年了吧?部队上的事还记得些吧?怎么不记得。你是军中白马王子,风liu潇洒,琴棋书画都有一手,歌喉舞姿更是出众。很多战友都你的崇拜者,追求你的女子数也数不清。自豪的神情闪过他的面庞,就象一针强心剂注入体内。他轻轻吁了口气,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还是说说你吧,老战友。你是个忠厚耿直的人,一开始我就瞧出来了到现在还是这样。你和每个战友都处得好,有时我真忌妒你,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你不喜欢我他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你在后勤部当采购时,我最爱往你那儿钻,因为你那儿总有吃的用的几年下来,我没少吃你花你。我心里不由得一动。正不知怎样开口和他套近乎,他倒主动提起这些往事,我一下就全然放松了,头脑也活起来,顺着就往下说:有钱大家花嘛,只要哥们儿合得来。何况你们北方人性格豪爽,我最喜欢。话这么说,还真想不起来他花过我什么。你爱做滥好人。连老柴那种两面三刀的东西你也不知提防,掏心掏肺,他可好,背地里使坏,让你升不了。我惊讶他还记得这事,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亲兄弟反目的也多着呢。活了五十多岁,才算明白了些,也更看出老石你这样的人的可贵。十多年没来智阳,没想到这回却在病房里见到你。对了,你这病花了不少钱吧?我紧盯着他的脸,心跳得厉害。单位报销,自己不用开销一个子儿。我好歹也是个干部嘛。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我坐不住了,在病房里踱了几圈,他有钱!他有钱!我差点喊出来。我说:国家的制度好啊!他,国家总算是对了。有这么好的制度,你就安心养病。病好了,再拿他狗日的几十年退休金。他妈的,不拿白不拿啊!再到咱们山上来养老。不成。他说,脸色黯下去。怎么?绝症。他嘣出这两个字,脸上肌肉抽动,五官错位,立刻变成了另一个人,被难以形容的恐怖罩住了。心脏病,肾功能衰竭他的声音象是从被绳子勒紧前的喉咙里漏出来的,然后绳子就勒死了。我不敢看他的脸,把头转向窗外,好长一段时间听不见动静。我再看他时,顿时魂飞天外,他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已经死了!已经死了?我跌坐在地上,死了?就这么死了?我想叫医生,可是叫不出来;我想逃走,但是手脚酸软,不听使唤,只感到冷汗从全身的毛孔一齐冒出来。
在恐怖的鞭打下,我想还是溜吧,妈的,还是溜了的好。走出几步,听见背后他在喊:老席,别走啊!我没有停,跨出房门,靠在墙上,敞开了喉咙喘粗气。定了定神,只听他又叫道:老席别走,帮我个忙吧!我头脑混乱,手脚哆嗦,六神无主,但还听清了帮忙两个字,象一道闪电击中了我的头,帮忙?要我帮忙?既然要我帮忙,不正好索取代价吗?我一下跳了起来,走回病房,恐惧也没有了。我看得出来,我的复回令他大喜过望,他看上去象是又换了另一个人,他妈的见鬼了,我可搞不懂啦。坐下,老战友,坐下听我说,这个忙你一定得帮。妈的,他说这话时,根本不象什么病人。我坐回老位置,听他摆布。他右手在身上摸索了一会,摸出一张红色的硬纸片,然后把它递给我。我不敢乱动。那只没有血色的枯骨举在半空,象擎着千钧之物,微微颤抖。拿着,如果你肯帮我,这个就是你的。现在,全世界能帮我的只有你,可巧你就来了,这一定是老天爷安排的。这张硬纸片是什么?难道是存折?我克服怕染上病的恐怖,把它抓了过来。掉过来一瞧,不禁大喜过望,顿时有些头晕目眩,一只手按住胸口,不让胸口被心跳撞破。这是中国农业银行的存款存折。两万!天哪,我不是在做梦吗?两万,老石说,只要你帮我,就是你的。况且这个忙帮起来也不是特别的难只要你看在老战友的面子上出点力。
听你一句话,我激动得结结巴巴,上刀山下油锅,我席德给你卖命。老石听了这句话,一下子变得比我更为高兴。我的高兴已经是罕见的了,可我觉得他的高兴的确超过了我,让我感到一阵迷惘。他兴高采烈地说:我的病走到尽头了,老战友。本来,三个月前发作那次,我就该死了的,硬是拖到现在,白捡了三个月,不,应该说是白受了三个月罪医生说,我至多还能活一个月,短则三天,也许就在我这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就一气不来我把存折攥得紧紧的,但还记得安慰他一句:别这么说,安心养病。他的兴高采烈不见了,我已经习惯了他这样变来变去,不再惊讶。我现在直接面临死。死神就站在鼻尖上,睁眼闭眼都看到他的鬼脸。用了五十年的身体,现在要给我捣大乱子了,不听指挥了,要各走各的了死神在跳,在笑,在唱,他开始收他的网了,他的网里没有一条鱼能漏掉。我的眼睛就要看不到光明,耳朵就要听不到声音,身体就要不能移动分毫等待我的将是一个没有光,没有声,渺冥的世界,不能呼吸,不能行动,不能感觉那是一个死亡的世界,没有一样是活的,我在这几个月里已经有几次体验过那个世界了,刚才又经历了一次。那个世界没有地面,没有支撑事物的实体,是一个没有底的深渊,向下沉一千年也到不了尽头那是一个异常狭小的世界,只有一尺见方,是一间最小的监狱,身体手足没有活动的空间没有空气,更uv是什么没有氧气。那是一列列车,我们将象枕木一样被压在铁轨下,铁钉钉得满身,排得整齐,象冻僵的鱼干,终日终年承受列车的碾压这就是死!这就是死!死就是黑暗,极度的孤独冰冷,和对四面未知的东西的恐惧。因为未知,所以没有一刻能心安,没有一刻能得到休息从黑暗里不知会窜出什么来,恶鬼还是冷箭,驱使我们奔跑,从黑暗到黑暗,找不到庇护所。我的身体将被粉碎,分不出哪一块是自己。将被焚烧,火焰将吸取身体的油脂燃烧,把我们变成空气,变得没有,只剩下骨灰,被吹得飞扬,凝聚不成一个形体这就是死!我就要死了!死神的铁链已经锁住我了,要拖我走,到一个恐怖的世界去
妈呀,他说些什么啊,我听不下去啦!可他还在自言自语:死神打垮了我的防御,从内部摧毁了我。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把押送到一个没有任何同类的地方去受苦,没有时间限制的苦无穷无尽的黑暗,无边无际的孤独,无处不在的绝望,形成了死后的世界为什么会有死?当初我们为什么不知道呢?我们还以为永远不会死到人间来,不是为了来享福吗?不然来干什么?活着好啊!可我将要死了,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个事实我就要死了!我不想听了,也听不下去了。我想听听他要我帮什么忙,是个什么难题。我想回去把好消息告诉女儿。但是我不敢问。他已经陷入恐怖的癫狂中,象一头即将被宰杀,已经听见同类被宰杀的哀嚎的家畜。我知道怎么也逃不了了,死就死吧,或许比现在这样死不死活不活强些。但是还是比死更可怕的事。老席,你说是什么事?比死更可怕的事?有吗?我喃喃自语,心想:有哇!怎么没有?眼睁睁看着敏敏考上了大学却读不起,不就比死更可怕吗?但这肯定不是老石要的答案。
初一:万章